失戀的果蠅
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教授、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大衛·安德森非常熱衷研究情緒的作用,不僅是人類的情緒,還有那些相對原始的生物的情緒。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為他平生參加的第一個項目,研究的是扇貝與其克星海星發生沖突時會釋放怎樣的分子信號。當時是20世紀70年代,他還是個大學生。
在他看來,類似的研究對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情緒非常重要,他希望能夠解釋生物信息處理器(即生命體)為什么會進化出情緒這種能力,以及情緒如何影響生命體處理問題的方式(即思維)。
很多人都注意到小貓、小狗似乎也有情緒,那么更加簡單的動物呢?安德森說,“當我告訴別人我在研究簡單動物的情緒時,他們都認為我瘋了?!彼f這話時揚了揚眉毛,好像在請我對此做出評價。我自然不會認為他瘋了,但他的工作著實談不上理智,因為他研究的竟然是果蠅的情緒。
我問他,通過研究這種常常自殺式跳入我酒杯的小生物,究竟能夠獲取多少關于人類情緒的信息?
安德森笑著回答說——當然可以,果蠅和許多人類一樣,也喜歡喝酒,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們不知怎地,就聊到了酒吧。我告訴他說,最近一天夜里,我在曼哈頓的街道上散步,突然聽到酒吧里播放的音樂,于是心血來潮隨便進了一家。走進去時,我發現里面人很多,差不多都是大學生。在外面聽他們播放的音樂聲已經很大了,進到里面簡直讓人受不了。
“這對你的耳朵不好!”我對身材高大的保鏢說。
他卻冷笑著回答我道:“如果你早晚得聾,現在聾了多好,就不會覺得我們的音樂吵了?!?/p>
我離開了酒吧,事后把這一幕講給了兒子尼古拉。他告訴我這很正常:你和一兩個朋友一起去酒吧,點了杯酒,一邊聊天一邊巡視四周。一旦鎖定目標,你就會走過去和她或他搭訕。聊幾句后如果隱約覺得聊得來,你們就會去舞池跳舞,嘗試一些身體接觸。如果一切順利,你們就會一起離開,找個地方進行交配(當然,這不是他的原話)。不過,你的搭訕也可能會失敗,發現對方已經有了另一半。
“那會怎樣?”我問兒子。
“那你就會覺得自己遭到了拒絕,只好回去繼續喝酒咯。”他這樣告訴我。
《情緒:影響正確決策的變量》,中譯出版社2023年7月版,[美]列納德·蒙洛迪諾(Leonard Mlodinow)著,董敏、陳曉穎譯。
這種追求方式其實也不算什么絕對的新鮮事,一直以來都受到人類諸如欲望和愛等情緒驅動。我問安德森,通過研究果蠅,我們真能對如此復雜的人類激情有所體悟嗎?顯然,我的問題對他來說正中下懷:事實證明,果蠅遵循的交配儀式,跟尼古拉和他朋友們的交配儀式確實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果蠅的世界里,雄性也是通過接近雌性來啟動求偶儀式。當然,它們不會搭訕,只是用自己的前腿拍打對方。果蠅的世界甚至也有音樂:雄性果蠅會振動翅膀自己創造音樂。如果雌性對此表示接受,那它什么也不需要做,因為雄性果蠅可以自己掌控局面。然而,并不是所有雌性果蠅都會接受異性的追求:如果一只雌性果蠅已經有了男朋友,也就是說已經與其他雄性果蠅完成交配,它就會選擇拒絕對方。拒絕的方式要么是用翅膀或腿將其推走,要么是選擇自己逃跑。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我之前就說過,果蠅喜歡喝酒,如果雄性果蠅遭到拒絕,而同時自己又能夠接觸到酒精,它就很可能會像尼古拉一樣,用喝酒的方式應付當下的情況。
這樣看來,果蠅與尼古拉的確有很多共同之處,但果蠅是否也像尼古拉一樣,所作所為都是因為受到情緒的驅動呢?還是說,果蠅的反應不過是按照固定腳本所做出的反射行為?
如何驗證它們的做法究竟屬于哪一種呢?安德森的目標,自然不是要弄清楚是否所有動物都能表現出情緒,也不是要證明動物的行為并非反射行為(我前面說過,即便是人類,有時也會做出反射行為)。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情緒是否會發揮作用,哪怕只是“低等”動物,它們的所作所為是否也會受到情緒的影響。
搞明白這些問題并不容易,因為科學家對“情緒”并沒有一個完整的定義,甚至連一個普遍接受的定義都沒有。雖然曾有一個研究團隊寫過一篇相關文章,但也只是對情緒專家采用的不同定義進行了分類。鑒于此種情況,安德森與加州理工學院的同事拉爾夫·阿道夫(Ralph Adolphs)一致決定對動物情緒的典型特征進行探究——這可以看作為現代科學家對達爾文開創性工作的一種延伸。他們認為,情緒有五個最突出的特性:價值性、持續性、概括性、可變性和自動性。
……
什么是核心情緒
核心情緒反映了你的身體機能,它就像一個溫度計,可以依據你身體系統的相關數據、外部事件的相關信息和你對世界狀況的想法,讀取你總體的幸福感。與情緒一樣,核心情緒也是一種心理狀態,但它比情緒要更原始,就進化時間而言,核心情緒出現得更早,它不僅會影響你的情緒體驗變化,還會幫助你實現情緒和身體狀態的互動。雖然目前我們尚不清楚核心情緒和情緒之間的聯系,但科學家相信,核心情緒是構建情緒最重要的一種因素或成分。
我們前面說過,情緒具有安德森和阿道夫所列舉的五個關鍵特性,又包括悲傷、快樂、憤怒、恐懼、厭惡和驕傲等具體形式。
但核心情緒有所不同,它只具備兩個特性:一個是價值性,可以是積極價值,也可以是消極價值,主要用來衡量人的幸福感;另一個是喚醒度,指的是價值性的程度,即具體有多積極或多消極。積極的核心情緒意味著你一切都好,而消極的核心情緒則會為我們敲響警鐘。如果喚醒度很高,意味著情緒出現問題亟須解決,當事人也很難做到視而不見。
雖然核心情緒主要反映你的內心狀態,但它也會受到外部物理環境的影響,而且對藝術、娛樂、電影中有趣或悲慘的場景,都會有所反應。藥物和化學品會直接作用在核心情緒上,包括興奮劑、鎮靜劑以及其他改善情緒的藥物。事實上,許多藥物都可以改變核心情緒的特性,這也正是許多人服用此類藥物的原因——興奮劑可以提高喚醒度,鎮靜劑可以降低喚醒度,無論是酒精還是搖頭丸等其他藥物,其作用原理都是因為它們有利于誘發內心的積極感受。
你的核心情緒一直存在,就像有生命的身體總是有溫度一樣。但是,你只有關注它時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比方說有人問你感覺如何或你自己放下手中的事情認真思考時,你才會對其有所察覺。核心情緒有時會發生明顯變化,但也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基本保持不變。在心理學家看來,價值性就是一種有意識的內心體驗,可以衡量出你在某一特定時間內感覺到的愉快或不愉快的程度。當你因為身體健康、諸事順利、大快朵頤而感到愉快時,或者因為患了重感冒和饑腸轆轆而感到痛苦時,你就會產生這種體驗。
……
激進還是保守
托馬斯·卡拉科(Thomas Caraco)是美國羅切斯特大學的一位生物學家,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對核心情緒進行了研究。那時,核心情緒還沒有被納入心理學的研究對象,甚至連這個專業術語都還沒有出現??墒?,他當時的一個實驗卻很好地說明了核心情緒的力量。為了實驗,卡拉科在紐約州北部捕獲了4只暗眼燈草鹀(北美的一種小型鳴禽),他把這種小型鳴禽分別養在不同的鳥舍里,并對它們進行了多達84次的實驗。
在其中一項實驗中,研究人員讓這些鳥兒在兩盤喜歡的小米種子中做出選擇。這些鳥兒通過訓練,已經知道其中一個盤子里的種子數量固定不變,而另一個盤子里的種子數量每次都會有變化,但平均下來種子數量與第一個盤子里的種子數量基本相當。實驗中,研究人員把兩個盤子同時放在鳥舍兩端,兩個盤子與已經饑腸轆轆的鳥兒之間的距離相等,所以鳥兒必須在兩個盤子中做出選擇。這一實驗,其實也準確模擬了我們在自然界和生活中經常遇到的抉擇:究竟是選擇一個穩贏的選項,還是為了獲得更好的結果賭上一把,收益越高風險自然也會越大。
實驗的重點,是這些鳥兒所處的環境溫度會發生變化,而身體狀態則會直接影響它們的選擇:身體暖和時(核心情緒也會更積極),它們會傾向于做更穩妥的選擇;但寒冷時(核心情緒也會變得消極),它們就會選擇賭上一把。
想想也不難理解,燈草鹀暖和時,固定數量的種子就足夠養活它們,為什么還要選擇冒險?但是,如果它們感到寒冷,就會需要更多熱量維持內穩態,雖然結果也說不準,但第二盤畢竟有可能有更多種子,也就意味著有可能為它們提供更多的熱量。
在人類社會中,我們也會一直面臨類似的選擇。想象一下,工作A的工資比工作B的工資高,但卻不像后者那么穩定。如果這兩份工作都能滿足你的收入需求,你可能會傾向于選擇更有保障的那份工作,反之你可能就會傾向于收入更高的工作。
現在還不好說燈草鹀是否和我們一樣,也是通過有意識的思考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是,我們至少可以確定一點,那就是它們一定對自己的身體狀態進行了監測,并將其納入本能的心理計算之中,最后才得出了結論。這也就是說,燈草鹀在自己核心情緒的影響下所得出的結論,與專業人士采用風險分析等數學方法得出的結論,并無二致。
我們人類雖然擁有邏輯思維能力,但我們也同燈草鹀一樣會受到核心情緒的影響,它會改變我們的思考、行為和體驗方式。我們在不同時間面對同樣的情況也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受到了核心情緒的暗藏影響。我們一定要理解核心情緒的力量,因為它決定了我們對他人做出的反應,繼而也會影響他人對我們的態度。
試想一下,星期六的早上,你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喝了美味的咖啡,突然接到一個推銷員的電話,你的態度很可能會是非常禮貌的回應。為何如此?因為你所處的舒適環境讓你對一個被迫做這種工作的不幸之人產生了同情,并因此做出了上述反應。
但也存在另外一種可能:你早上醒來時喉嚨發痛,一直咳嗽不停。如果是那樣,你很可能咒罵打電話的人,甚至還會惡狠狠地掛掉電話,心中充滿了在周末早上被騷擾電話吵醒的怨氣。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你的行為都是對電話事件做出的反應,也是你自身心理狀態的反映。越是在敏感的情況下,你越應該記住,他人對你的言行所做的反應很可能是受到了他當下核心情緒的影響,與你的所作所為并無直接關系。
核心情緒的暗藏影響
當今的科技社會,要求我們對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出復雜的判斷和決定,這些決定遠遠超出了當下的時空范圍,涉及人際關系、工作職責、投資理財、官員選舉、醫療保障等多種與社會和財務相關的情況。
核心情緒依然會對這些預測和決定產生影響,但它由來已久,而且進化過程非常緩慢,這也就是說,核心情緒在50萬年前可能對人類非常有用,但在近500年的現代社會中,卻不見得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手段,即核心情緒帶給我們的,并不一定總是好的影響。
舉個例子:卡邁勒·阿巴西(KamalAbbasi)入獄5年后,終于迎來在假釋委員會面前申請假釋的機會。5年前,他因購買用于制造強力炸藥的化學品而被指控有罪,那些化學品購于一個虛擬的釣魚網站。當時年僅19歲的卡邁勒并沒有密謀任何恐怖活動,購買材料的是他的一個朋友,借用了他家的電腦,而且并未如實說明其購買目的。當時對卡邁勒的審判時間非常短,法官并沒有因為他的辯解而改變對他的看法,最終卡邁勒被判有罪。5年后的今天,獄中的卡邁勒成了其中的模范,于是他決定向有關部門申請提前假釋。
假釋委員會面對的假釋申請很多,罪行各不相同,從小偷小摸到嚴重的謀殺,各種都有。
聽證會的官員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根據其過去的良好表現預測其未來也會改邪歸正,因此批準其假釋請求,讓其重獲自由;二是直接拒絕。
聽證會上,卡邁勒沒有再次解釋他被騙的情況,因為他被定罪已成事實,再糾結也于事無補。相反,他著重說明了自己在獄中的良好表現。服刑期間,他從未招惹過任何麻煩,還曾在監獄外做過志愿者,在線參加了大學課程?,F在他已經訂婚,準備近期與青梅竹馬的女友完成婚禮。
5年來,卡邁勒每天都在期待這場聽證會。他非常認真地準備,將自己對未來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場聽證會上。他發誓要與自己5年前的糊涂事徹底一刀兩斷,重新過上體面的生活。而現在,他的誓言似乎就要在午餐前的這11分鐘的聽證會上實現了。可是沒想到,判決結果卻給了卡邁勒當頭一棒:他的申請被拒絕了。
聽證會結束后,卡邁勒后悔不已,不斷反思自己漏掉了哪些重要內容,究竟怎樣做才能說動那些假釋官呢?
卡邁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獲得假釋的概率并不取決于他過去5年的表現,更大程度上取決于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條件——案件的審理時間。因為他是聽證會上午審理的最后一個案件,這也就意味著他獲得假釋的概率幾乎為零。
這種解釋雖令人震驚,但事實確實如此。假釋官員每天要審理幾十個案件,每個案件的判定結果不僅決定了囚犯本人的未來,還決定了該囚犯假釋后可能影響到的其他人的未來。拒絕假釋不需要提供任何說明,但批準假釋則非常費事,需要提供詳細的理由:聽證官員須仔細斟酌囚犯提供的證據,確保犯人已經改過自新,釋放后不會對社會造成危害。任何一個錯誤決定,都可能導致謀殺或其他暴力犯罪的發生。
如此一來,你就會發現,聽證會剛開始時,或是在每次休息后,假釋官都會表現得精力充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需要思考的案件越來越多,因而會變得疲憊不堪。每次茶歇前、午餐前及一天的工作快要結束的時候,官員們都會感到饑餓和疲憊,消極的身體狀態會對他們的決定產生極大的影響。
這樣的結果的確令人不安。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科學家收集了1112個案件的統計數據,涉及8名聽證官員,平均每人有22年半的工作經驗。研究發現,對于每天開工后、休息后或午餐后的第一個案件,60%的情況下官員們都批準了假釋請求,但是隨著案子一個又一個的累積,假釋獲批的比率則會穩步下降,至于說休息前的最后一個案件,官員們幾乎沒有批準過假釋的申請,具體情況可以參照圖3.1。
核心情緒能夠反映我們的身體狀態,所以當我們越來越饑餓或疲倦時,核心情緒也會變得越來越消極。這往往會影響我們的決策,讓我們變得更加多疑、挑剔和悲觀,但自己卻常常意識不到。當聽證會官員就自己的決定進行闡述時,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每一項決定給出合理理由。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核心情緒可能帶給自身的影響,也不會承認核心情緒引發的具體情緒或導致的決定。要知道,聽證會官員的決定可能會完全改變囚犯的一生,如果他們根本不了解核心情緒對自身決定的影響,就意味著不公的判決還會繼續下去。
(本文節選自《情緒:影響正確決策的變量》一書,中譯出版社2023年7月版,作者列納德·蒙洛迪諾(Leonard Mlodinow),系美國理論物理學家,知名科學作家,被史蒂芬·霍金譽為“會講故事”的科學作家,曾與霍金合著《時間簡史(普及版)》《大設計》兩部暢銷圖書。本文譯者為董敏、陳曉穎。澎湃科技獲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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