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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真相：馬瑞芳細說后四十回》，馬瑞芳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月。
黛玉之死是九十六到九十八回描寫的內容：王熙鳳建議“金玉良緣”，賈母拍板，王熙鳳建議掉包計，賈母采納，非常戲劇化，矛盾非常激烈，寶玉、寶釵拜堂成親時林黛玉死了。林黛玉聽到寶玉、寶釵要成親的消息后，迷失本性，焚稿斷癡情，賈寶玉揭開蓋頭發現新娘被掉包而瘋狂，是后四十回寫得最好的部分，也是后四十回能隨著前八十回流傳的重要原因。但是續書作者寫賈母等人設計掉包計，林黛玉懷著對賈寶玉的怨憤而死，又扭曲了前八十回已定型的多個人物性格：賈母、王熙鳳、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也歪曲了曹雪芹設計的還淚說，歪曲了曹雪芹在第五回設計的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
黛玉之死如果作為單獨存在的中篇小說，可以看成一流小說家筆墨，但是聯系前八十回卻不合拍。那么，曹雪芹原本構思的黛玉之死是怎么回事？前八十回有不少暗示寶黛愛情悲劇結局，看過《紅樓夢》最后結局的脂硯齋在評語中提供一些線索，曾經看過曹雪芹完成寶黛愛情悲劇結局的宗室詩人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絕句》提供了線索，把這三方面的線索綜合起來，看看曹雪芹丟失的后三十回是怎樣寫寶黛愛情最后的悲劇？
一言以蔽之：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跟續書寫的完全是兩回事。
簡而言之，賈母一直是寶黛愛情保護神，在后三十回，賈母一語定鼎，把寶玉、黛玉的婚事在三月份定下來，沒想到事變突起，賈寶玉不得不離家外出避禍，林黛玉因為擔心賈寶玉，日夜流淚，從春天流到夏天，從夏天流到秋天，終于在對賈寶玉的深切依戀、殷切期盼中，無怨無悔為賈寶玉流盡人生最后一滴眼淚，含恨而逝，完成還淚說。賈寶玉秋末回到瀟湘館，林黛玉的靈柩已運回蘇州，賈寶玉看到的只是瀟湘館寒煙漠漠，落葉蕭蕭。黛玉死了，而且是跟薛寶釵沒有一點關系地死了，賈寶玉才和薛寶釵成親。
這樣構思是不是太平淡？太缺乏戲劇沖突？跟后四十回的描寫相比，這樣構思似乎平淡，但相信曹雪芹寫起來，不會平淡，而且這樣寫正符合曹雪芹主張不穿鑿，不人為故意制造戲劇化情節。寶黛愛情成為悲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青年男女自主選擇的矛盾，更不是掉包計活報劇，而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大悲劇的組成部分。
電視劇《紅樓夢》（1987）劇照。
賈母給二玉定親的依據
第一條直接證據：王熙鳳早就透露賈母二玉一家的打算。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賈寶玉被賈環燙傷臉，眾人到怡紅院看他時，聊到喝茶，林黛玉夸獎王熙鳳送的茶好喝，王熙鳳要再給她送，且說有事求她，林黛玉信口開玩笑：“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王熙鳳立刻順竿就爬，跟林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李紈打圓場說：“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啐了一口說王熙鳳：“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鳳姐接著像追窮寇一樣對林黛玉說了一大段話：“‘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這番話什么意思？王熙鳳說賈寶玉跟林黛玉成親，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不管論社會地位還是論家庭財富，誰也辱沒不了誰。王熙鳳這段話像是闡述婚姻可行性報告，是全面論述林黛玉應該跟賈寶玉成親。她說林黛玉和賈寶玉模樣相配，門第相配，根基相當，家私相當，模樣不要說了，俊哥靚女，門第相配和根基相配可以看成一回事，賈寶玉是國公府公子，林黛玉是探花家千金小姐，祖上封過列侯，重要的還有家私相配，賈府鐘鳴鼎食，當然有錢，寧國府烏進孝進租，大災害年交若干車實物還有五千兩地租銀子，這僅僅是一個莊子，寧國府有幾十個莊子，榮國府莊子比寧國府多。王熙鳳話語的意思是我們賈家的家私完全配得上你們林家，那就說明林家非常有錢。
林黛玉家世顯赫，林黛玉經常說她孤苦無依，什么都靠賈府，其實是夸張性表達她父母雙亡、心靈孤獨，其實林黛玉比薛寶釵有錢，薛家的錢是薛蟠的，薛寶釵能得一份豐厚嫁妝；林如海既是世代封侯又做最肥的官巡鹽御史，林如海的家產都是林黛玉的。因為賈敏死后，林如海沒續弦，也沒把林家其他支派的男孩過繼到名下，林如海龐大家業理所當然屬于林黛玉。賈璉辦事能力超強，他帶林黛玉給林如海奔喪時，身份是國公府長公子，他還在揚州處理事務，元春封妃，他的身份變為國舅，沒有人敢阻撓賈璉把林黛玉的財產帶進榮國府。王熙鳳是賈母肚子里的蛔蟲，賈母如果沒有二玉一家的意思，王熙鳳吃了豹子膽當眾跟林黛玉這樣開玩笑？從親情上說，林黛玉是賈母唯一愛的女兒留在人世間的骨肉，賈母必須把她永遠留在身邊，賈母又深知寶玉離了黛玉連命都不能保，她必須把黛玉留在賈府。
從賈府管家角度考慮，想留住林如海巨額遺產也必須把林黛玉留在賈府。這一點精明的王熙鳳和她的德配賈璉完全一致，何況，選擇薛寶釵還是林黛玉做寶二奶奶，還影響到王熙鳳能不能繼續當家。選擇林黛玉這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千金小姐進來，王熙鳳可以繼續當家，選擇精明的薛寶釵做寶二奶奶，王熙鳳就不能再當家，得回到賈赦那邊去給邢夫人當小媳婦。王熙鳳是二玉一家的堅定支持者，她興高采烈地把賈母二玉一家的想法透露出來，不惜和兩個親姑媽王夫人和薛姨媽唱對臺戲。這叫什么？沒有永遠的親情，只有永遠的利益。
林如海的巨額財產早已進入賈府，這是第七十二回賈璉跟王熙鳳發牢騷時透露的，當賈府經濟發生困難，太監動不動來要銀子時，賈璉說：“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賈璉什么時機可以發這么大財？跑平安州？沒有一個字透露能發財，曹雪芹調動賈璉來回跑平安州似乎是為故事情節服務，賈璉跑幾次平安州給賈赦辦事，賈赦賞給他一百兩銀子，賈璉跑平安州發三二百萬的財，根本不可能，只有他帶著林黛玉處理林如海喪事，是個機會。
第二條根據，是賈母謝絕張道士提親事件。賈母直接謝絕張道士給賈寶玉提親，其實間接謝絕金玉良緣，賈母說有個和尚說寶玉不能早娶。寶釵比寶玉大，寶玉不能早娶，還能叫比他大的女孩等著？賈母這是和薛姨媽打太極拳，我孫子不能早娶，你想把你女兒嫁給我孫子，你愿意等只管等著，到時候他娶哪一個，可不是你們姐妹說了算。
第三條根據，第二十九回“癡情女情癡更斟情”。賈元春端午賞賜把賈寶玉和薛寶釵相提并論，惹得林黛玉因為金玉良緣大鬧一場，賈寶玉要砸玉，林黛玉哭得連藥都吐了。兩個人都不去看戲，連薛蟠的生日宴會也不參加。賈母也不去了，抱怨天抱怨地抱怨自己還哭了，明確說出寶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頭”，在中國古代“冤家”是夫妻代名稱，以賈母的博學她不會不知道，她這是在焦急中，不由自主透露出二玉一家的打算。
電視劇《紅樓夢》（1987）劇照。
第四條根據，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紫鵑一句林姑娘要回蘇州的玩話，賈寶玉差點把命送上，賈母向賈寶玉許諾：我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了。這等于向賈寶玉承諾，我會把林妹妹給你永遠留在身邊。也正是紫鵑情辭試忙玉，試醒了曾因為薛寶琴一度想放棄二玉一家想法的賈母，知道林黛玉對賈寶玉是性命交關，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也試醒了薛姨媽，所以才有了薛姨媽在瀟湘館那番似乎不可思議的話：“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薛姨媽一直宣傳金玉良緣，現在她發現，賈寶玉和林黛玉已經性命相連，而且不管她怎么宣傳金玉良緣，賈母油鹽不進，所以她才說出這番可以把林黛玉配給賈寶玉的話。
薛姨媽不是個奸詐老太太，她雖然很希望促成女兒跟寶玉的婚事，但她經過紫鵑試寶玉的事，明白賈寶玉的心思不在寶釵身上，再聯系賈母對二玉的態度，薛姨媽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她堅持跟王夫人聯手，再借力賈元春促成金玉良緣，就是個強扭的瓜，那個瓜不僅寶玉不喜歡，因為他只喜歡黛玉，賈母也不喜歡，因為賈母的目標是她自己親外孫女。薛姨媽這個老太太既識時務為俊杰，也是個善良的老太太，她已經認了林黛玉做干女兒，在瀟湘館周到地關懷林黛玉，她也疼愛林黛玉、關心林黛玉的終身大事。
薛姨媽說了那番似乎開玩笑的話后，瀟湘館婆子馬上跟進：“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所以有相當大可能，正是薛姨媽向賈母提議二玉的婚事。這大概是《紅樓夢》最不可思議的事件，但是在天才小說家筆下，二玉成一家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薛姨媽與人為善、順水推舟，什么事不能發生？
第五條根據是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那段著名的興兒演說榮國府說到賈寶玉的婚事：興兒說尤三姐“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賈府的群眾輿論，說明大家都知道賈母二玉一家的主張，只等過三二年賈母開口定盤子。
明義詩提供的線索
不僅前八十回多次出現賈母“二玉一家”的安排，還有更多證據說明，在曹雪芹丟失的后三十回，確實發生過賈母給二玉定親的事，只是沒等成親，林黛玉就死了。
證明賈母給二玉定親的重要證據是明義《題〈紅樓夢〉絕句》那幾首詩。宗室詩人富察明義看過曹雪芹《紅樓夢》全本，他寫下《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我們看看明義有關賈寶玉和林黛玉結局的幾首詩，能不能揭秘寶黛愛情結局和黛玉之死。
明義《題〈紅樓夢〉絕句》詩題下有注：“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抄本焉。”這段小注有重要價值，從這段話可推測：明義借的抄本，書名不叫《石頭記》更不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而叫《紅樓夢》，是《紅樓夢》早期抄本，跟《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內容不完全相同，明義所見的《紅樓夢》主要寫圍繞賈寶玉的“風月繁華”，寶玉、黛玉悲劇完成了。寫了黛玉之死，寫了賈寶玉貧窮落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和黛玉之死有關的，至少有三首：
第十六首：“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不少紅學家認為這首詩詠晴雯。《芙蓉女兒誄》的“芙蓉”和“誄”分到后兩句中，說詠晴雯能說得過去。關鍵是第一句詠晴雯說不通，“生小金閨性自嬌”用到晴雯身上行嗎？晴雯是賴大家孝敬賈母的小女奴，身份低賤，沒爹沒娘，無家可歸，怎么可能“生小金閨”？“金閨”者，千金小姐的閨房也。為乾隆皇帝當差的明義不可能用“金閨”形容身份低下的侍女。那么，這“金閨”是誰的？林黛玉的。關于《芙蓉女兒誄》有段賈寶玉和林黛玉對話，暗示意味很明顯：《芙蓉女兒誄》表面上誄晴雯，實際上更主要是賈寶玉提前誄黛玉。所以明義這首表面像詠晴雯之死的詩實際是詠黛玉之死。據脂評提供的后三十回情節線索，林黛玉死于落葉蕭蕭的秋天，是真正為秋風吹折的芙蓉花。對這首詩可做這樣解釋：從小生長在探花之家的千金小姐林黛玉，嬌弱多感的林黛玉，如何能忍受跟賈寶玉分離并為他擔驚受怕的痛苦？跟賈寶玉分別后，在思念和恐懼中，黛玉病情越來越重，終于淚盡而逝，宛如凜冽的秋風吹斷了美麗的芙蓉花。賈寶玉回來后到瀟湘館悼顰兒。但怡紅公子的誄“何處招”，黛玉的靈柩已歸葬蘇州父母墳旁。
明義《題〈紅樓夢〉絕句》有關賈寶玉、林黛玉悲劇的是第十七首：“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電視劇《紅樓夢》（1987）劇照。
這首詩是回憶詠嘆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在明義心目中，“錦衣公子”是賈寶玉，楚楚動人的瀟湘妃子是紅粉佳人，至于寶玉、黛玉小時是否狹義上的“同室榻”特別是同榻？并不重要，他們被賈母安排住同一房間，比“青梅竹馬”還親近，是重要事實。
明義《題〈紅樓夢〉絕句》有關黛玉之死的最重要的一首是第十八首：“傷心一首《葬花吟》，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
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這首詩期望黛玉起死回生跟賈寶玉接上因死亡斷了的紅絲。“起卿沉痼續紅絲”是“續”而不是“系”，這說明林黛玉生前和賈寶玉婚姻紅線已經由賈母系好。只是因為黛玉死了，他們的婚姻才不能完成。這首詩說明，黛玉之死絕非因寶釵鳩占鵲巢、釵嫁黛死，而是因為黛玉牽掛寶玉病情加重身亡。所以明義希望得到返魂香讓林黛玉起死回生，重續跟賈寶玉的“紅絲”。這首詩的關鍵字是“續”，續紅絲，當然是原來已經結上紅絲，也就是林黛玉生前已經跟賈寶玉正式定親。
《葬花吟》和《紅樓夢曲》的佐證
明義說“傷心一首《葬花吟》，似讖成真自不知”，意思是林黛玉的《葬花吟》本來似乎只是表達她因為誤解賈寶玉而傷心，沒想到，《葬花吟》的某些詩句卻預言了她未來的命運、未來的死亡，那么是哪幾句預言了林黛玉的未來命運和黛玉之死？是這樣幾句：“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這幾句詩隱藏的未來預言是：在三月花開時節，寶黛愛情終于有了圓滿結果，很可能是賈母采納薛姨媽建議，給賈寶玉和林黛玉定了親。所以叫“三月香巢已壘成”，根據曹雪芹的構思，賈母一直要二玉成一家，她為什么不早提出來定下？可能因為林黛玉無家可歸，如果提出二玉定親，一經定親，林黛玉就不能住在賈府，她能回蘇州嗎？不能，所以估計是：賈母計劃，二玉定親不久，就要給他們完成婚禮，而從定親到成親之間這段時間，賈母有可能把黛玉暫時安排到薛寶釵家里，因為薛姨媽是黛玉干媽，但就在賈寶玉林黛玉定親的事剛剛落實，賈寶玉卻出事了，他必須外出避難，賈寶玉出什么事？仍然可能跟忠順王府有關，跟蔣玉菡有關，也有專家推測賈寶玉受到柳湘蓮的牽連，柳湘蓮做強梁而賈寶玉是他的朋友，賈寶玉不得不外出逃難，“梁間燕子太無情”！燕子居然離開香巢飛走了，是燕子無情還是世態無情？當然是世態逼得燕子無情。這次賈寶玉外出避難時賈府整體還沒出現什么大問題，所以，林黛玉仍然能住在瀟湘館，她牽掛外出的賈寶玉，天天以淚洗面，身體越來越不好。
這一點，也是《紅樓夢》第五回早就預示過的，在哪里預示？在［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說的正是賈寶玉外出逃難期間，他一直想著林妹妹，他在那兒“枉自嗟呀”，而林妹妹在瀟湘館一直為賈寶玉流淚、對賈寶玉“空勞牽掛”。至于賈寶玉具體逃難的時間有多長？他應該是春天三月定親后馬上逃難去的，到底是當年秋天回來了，還是經過一年后的秋天才返回，都有可能。總之林黛玉是因為賈寶玉外出逃難而牽掛他，流盡最后一滴眼淚。等賈寶玉回到賈府，林黛玉早就死了，也就是“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賈寶玉再到瀟湘館，已經是蛛絲兒掛滿雕梁，瀟湘館人去館空，寒煙漠漠，落葉蕭蕭。賈寶玉只能對景悼顰兒了。
讀者朋友還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要把神瑛侍者和無材補天的石頭混為一談，把神瑛侍者說成就是那塊石頭，這是程偉元、高鶚在補訂后四十回時對前八十回亂加篡改的結果，這個篡改有惡劣影響。有些著名作家談《紅樓夢》時，居然還是用程高本這種篡改，把神瑛侍者說成是那塊石頭。
第五回《紅樓夢曲》也能佐證賈寶玉和林黛玉生前已定親，［終身誤］是用賈寶玉的語氣唱出來的：“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木石前盟指什么？一般解釋是：木，指的是靈河岸邊、三生石畔那株絳珠仙草；石，指的是神瑛侍者，因為瑛也有石頭的意思，神瑛是神奇的石頭。木石前盟，就是神瑛侍者對絳珠仙草的雨露澆灌之恩變成林黛玉下凡向賈寶玉還淚。
我的解釋是：“木石前盟”有雙重意義：它既指絳珠仙子到人世向神瑛侍者用眼淚還雨露澆灌恩的前盟，更指絳珠仙草轉世林黛玉，和帶著通靈寶玉轉世賈寶玉的神瑛侍者的婚姻之盟。賈寶玉跟薛寶釵結婚后仍然“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說賈寶玉總忘不了他跟林黛玉沒有兌現的婚約，賈寶玉并不知道他和林黛玉還有三生石畔的前世之盟，他忘不了的是他跟林黛玉今世婚姻的盟約。賈寶玉繼續唱的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山中高士晶瑩雪指薛寶釵的姓氏和她處世學問的高明，世外仙姝寂寞林指林黛玉的姓氏和仙女氣質。賈寶玉和薛寶釵婚后曾經有過一段和諧的日子，他們在一起談大觀園往事。但是縱然他們齊眉舉案，賈寶玉到底還是更向往能跟林黛玉做神仙眷侶。
電視劇《紅樓夢》（1987）劇照。
關于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紅學家做過很多研究，主要有：周汝昌先生《紅樓夢的真故事》里面一些分析，蔡義江先生長篇論文《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梁歸智教授《紅樓探佚紅》有關章節。他們都認為賈母主張二玉成一家。紅樓夢研究所丁維忠研究員的《紅樓探佚》，則肯定金玉良緣因元妃成功。
研究者各提出一些特別有趣也特別出格的說法，比如周汝昌先生提出，林黛玉最后投水而死，以應湘妃的比喻；梁歸智教授提出，黛玉之死跟她被趙姨娘迫害有關，趙姨娘和賈環發現了林黛玉題帕詩，向王夫人誣告林黛玉和賈寶玉有不才之事，黛玉受到王夫人殘酷迫害；丁維忠研究員提出，王夫人把賈寶玉搬出大觀園，元妃賜婚，寶玉卻因為受到柳湘蓮牽連，外出逃難，林黛玉受到王夫人殘酷迫害，紫鵑和王夫人發生矛盾，紫鵑慘死，寶玉偷偷在外地派人叫賈菖、賈菱給林黛玉送藥，黛玉終于病得不治，死在瀟湘館，王夫人以林黛玉是“女兒癆”死的，將她火化。寶玉聞得黛玉夭折，不顧個人安危趕回賈府時，黛玉的骨灰已被王夫人送回蘇州。
這些考據或推測，五花八門，我不同意黛玉沉水而死，也不相信趙姨娘還有本事迫害林黛玉，更不相信王夫人敢火化林黛玉。我相信曹雪芹構思的林黛玉之死，絕對不和后四十回寫的一個樣，但是曹雪芹具體寫了哪些情節，專家們各有各的探佚招數，各有各的推測，有的推測，甲專家和乙專家相同，有的推測，甲專家和乙專家完全相反，我們只能兼聽則明。而在藝術欣賞上，我們還是得欣賞后四十回黛玉之死，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別致有趣的文學欣賞過程。
本文選自《結局真相：馬瑞芳細說后四十回》，已獲得出版方授權刊發。
原文作者/馬瑞芳
摘編/何也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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